百无一用是兰芽

【日黑】心盲

*转世前提下,双子都有前世记忆的现pa

*正常人缘一×先天性失明严胜

*此为补档,试试能不能过







00




女人认为自己的人生是幸福的。


虽然从小体弱,结婚也是家里安排的,生孩子时甚至难产了,不过在诞下一对健康的双胞胎后,她戳着他们肉乎乎的小脸,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


双胞胎平平安安地成长着,直到孩子们七个月大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母亲突然发觉了一个令她后背发凉的异处。


她的大儿子,双胞胎的哥哥,在家里地板上爬行时,总会直直地撞上墙壁和桌子腿。




和弟弟不同,哥哥没有避开障碍物的意识。


就跟着双目看不见东西似的。







01




虚无。


永无尽头的黑夜。




继国严胜瞪大眼睛,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正平躺着,却不知此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右手食指,神经细胞将信号传给脊髓与大脑皮层——是床单的柔软触感。




于是严胜笃定现在已经是清晨六点五十分了,他的生物钟向来准确,堪比世上最精准的时钟。


他撩开被子坐到床边上,脚趾先往下探了探,才慢悠悠地伸进拖鞋里。




昨晚严胜入睡前未把窗户关严,如今六点五十分的风声溜进他小小的房间中,顺便带来了楼下柴犬的吠声、自行车的铃声与行人互道早安的问候声。


“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十八岁的高三生轻松地想到。




严胜向前走了三步,摸到了衣柜。他将衣柜拉开,手指从右往左依次点过挂得整整齐齐的衣架。在数到第八个衣架时,他把它取了下来。




今天要出去参加班级聚会,还是穿更显得人朝气蓬勃的衣服吧。严胜捋过衬衫与长裤的舒适衣料,完全没有自身审美过时的自觉。




叠好被子,脱下睡衣,换上衣服,他打开卧室的门,走过自己所熟知的过道。


在洗漱完后,严胜于七点十分准时出现在餐桌前。




“早上好,”一个温柔的男声从他前方传来,“兄长。”




对于那人的神情,继国严胜无从知晓,全靠想象推测对方或许正在冲自己微笑。




“早上好,”于是严胜礼貌地向他的胞弟问好,“缘一。”




煎锅发出滋滋的脆响,油与肉类的香味顺着空气流动溜进鼻腔,继国缘一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继国严胜屏住呼吸,接着听到了椅子脚在地板移动的摩擦声。




“今天的早餐是培根煎蛋,”尽管心里明白哥哥应该已经闻见了味道,但缘一依旧啰嗦地解释个不停,“桌上有面包和果酱。兄长先坐下吃点东西吧,我去给您热牛奶。”




“……不用每次都帮我拉开椅子。”严胜果然不快了。


明明都给缘一说过很多次了,但这人就是倔脾气,怎么都不听话。




“抱歉,”缘一的语气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下次我会注意。”




严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理会缘一,按着身体记忆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手掌贴着桌面,往前探索着,严胜很快就碰到了面包片与果酱罐。他拿起切好的面包片,用餐刀舀了一些草莓果酱,再把这些甜食均匀地涂抹到面包上。




严胜感觉涂得差不多了,而他刚把餐刀放在盘子边上,缘一就托起他的右手,把热牛奶塞到哥哥手里。


缘一在旁边站了多久了?完全感觉不到。严胜食不知味地嚼着面包片,手指肚摩挲着暖烘烘的牛奶杯。




“用完餐后,兄长等我一下吧,等我清理完厨房再出发。”


缘一将餐盘放在严胜的面前,金黄的蛋黄像果冻一样,蛋液几欲是要滴落到烟熏肉上。




双胞胎弟弟在他哥对面坐下,随手把自己那份凉透了的煎蛋夹进面包间,伴着几口凉水囫囵下肚。


他以为正在吃东西的哥哥不会回复自己了,结果听到对方缓慢地应了一声“好”。




缘一笑了笑,把餐巾纸往严胜的方向挪近了一些。







02




继国严胜眼睛有缺陷,但由于他还是和弟弟进了同样的高中读书,所以不知情的同班同学大多认为严胜是高度近视,而非完全看不见。


外观上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谁会怀疑他其实生活在一个无光的世界里呢?


而事实上,继国严胜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十七、十八岁的高中生们,明年就会迎来毕业季。除了修学旅行之外,在假期间,学生们也乐意去享受自己的青春。


继国家的双胞胎也参加了这次的班级活动,活动计划是大家一齐去当地新开张的游乐园玩。集合地点离双胞胎的出租屋有点远,在走到陌生的地方时,缘一习惯性地牵起了严胜的手。


察觉到严胜有点抵触情绪,缘一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变本加厉地与其十指相扣,他回头劝道:


“现在先跟着我走吧,等到了集合地点我会松开您的。”




严胜闻言安静下来,闷声不吭地埋头走路。




两人一路没再交谈,提前到达了目的地。等待了十多分钟,同学们才稀稀拉拉地结伴出现。


全员集合后,孩子们便一一钻进停靠在一旁的巴士中。趁没人注意到他们,缘一附在严胜耳边低声讲道:“巴士台阶大概有三十厘米高。”




在公共场合这类的地方,严胜不喜欢接受别人直白的帮助,缘一便配合他。




严胜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然后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独自踏上了台阶。


缘一注视着哥哥的背影,紧跟着上了巴士,在严胜要走过位置时轻拉了对方一把。




“兄长可以坐里边吗?”缘一假装询问道。




缘一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严胜有点心塞,而严胜最终只是轻咬下唇,无声接受了缘一的安排。他老老实实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随后听到弟弟拉上了窗帘。




缘一把手机与耳机放到严胜腿上 ,同时说:“累了就休息一会吧,到了游乐场的时候我会喊您的。”




载满学生的巴士开始工作,平稳地跑过一道道的路标线。在后边的路程中,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聊天、吃零食,而继国严胜耳畔只闻抒情的慢歌,他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身体本能地阖上眼帘。




缘一捕捉到严胜平缓的呼吸声,伸手揽住哥哥,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睡。


随后,缘一面带微笑,婉拒了邀请他们去玩扑克牌的同学。







03




小半个时辰内,严胜都睡得懒洋洋的,跟着躺在沙发里晒太阳似的。在被缘一拍醒时,他才惊觉自己在外边毫无形象地睡着了,连忙从缘一身上蹦了起来。


“到了。”缘一好像完全不介意他的失态,刻板地陈述现状。


然后顺便在哥哥手里放了一张湿纸巾。




面红耳热地捏紧湿纸巾,严胜赶紧背过身擦了擦脸。




由于磨叽了一会,等到他俩下车时,别的同学都差不多三三两两买完票入场了。


缘一又自然而然地拉起严胜的右手,他稍微将严胜挡在身后,带着他避开人群。




好不容易拿到了票,进去之后两人却不知道该玩什么项目。




首先严胜看不见,游戏趣味性对他来说近乎为零;其次,以往的严胜常年游走于生死之间,如今像是过山车什么的,就像小儿科一样吧。


鬼屋这类就更没什么好玩的了,毕竟兄长他本身就是……这么想来,好像逛游乐园真的没什么意义。


缘一停了下来,身侧不断有满脸兴奋的游客路过,他却如同迷失方向般,不清楚究竟该带哥哥去哪里。




花花绿绿的游乐园地图无法解除困境,从海盗船上传来的尖叫声就宛如来自另一个时空,他身处于喧闹地带的中心,可仍然无助而孤独。


情况和那时一样,哪怕身边曾有过那么多人,但少有人愿意听他说真心话。




原地呆站了几分钟,严胜似乎察觉到了缘一的无措。虽说先天性失明使严胜在十八年间未曾看过弟弟的脸,但也赋予了他别的东西,比如说敏锐的直觉。




“冰淇淋。”严胜抬起头,刻意提高了音量。


缘一猛地回神,他惊讶地看着旁边的哥哥。




“什么?”


“我想吃冰淇淋,”严胜精准地指向声源处,是一辆买冰淇淋的小车,“我听错了吗?”




“……没有,您没有错。”


缘一吸了吸鼻子,忽然感觉自己相当没出息。多年前的故事早就成为过去式,如今的苦难仍要面对,连最痛苦的兄长都没抱怨,他又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呢?




“想吃什么味道的?”


“抹茶和柠檬。”


缘一苦笑,心想他哥的口味还是和往常一样,蛮保守的。


心里这么想,缘一嘴巴还是飞快地回了一个“好的”。




“请您在原地等我一下,”缘一把严胜领到树荫下的长椅旁,“我马上回来。”




游乐园的冰淇淋相当热门,不过缘一运气好,不一会就排到了队列的前端,顺利买到了两个冰淇淋。比起严胜的抹茶柠檬,缘一的点子显然新奇多了——他选了巧克力与朗姆酒口味的冰淇淋球。


多买点好了。缘一倒不是自己想吃,他美滋滋地心想着,说不准兄长会喜欢。




原路折返时,缘一远远地瞟见几个陌生人聚在树下、把严胜围住了。




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瞬间把缘一浇醒了,他两手握着冰淇淋卷,一双腿快步迈过去,力度大到差点把冰淇淋球给直接丢飞。




“兄长!”缘一不可遏制地呼喊了一声。


正待在长椅上的严胜歪歪头,茫然地眨巴眼睛。




下一秒,缘一像是凭空出现,立马闪到了严胜的面前。


双胞胎弟弟立马单膝跪到他哥脚边,手里还滑稽地握着两个冰淇淋,声腔却充分暴露了他的不安。




“您没事吗?受伤了吗?怎么回事?”缘一十分焦虑,连珠炮似的抛出三个问题。


“缘一?”严胜被紧张兮兮的缘一弄糊涂了,他好端端地坐在阴凉处,能有什么问题。




严胜不明所以地抬高手臂,手指碰到了胞弟汗津津的脸颊。严胜一顿,然后不动声色地调整好心态,手顺着往下,接过缘一买的冰淇淋。




“你果然买了两个吗?”严胜自顾自地讲道。


“兄长?这到底是……”这下换缘一懵了,他奇怪地回头看了看后边的陌生人。




“啊,对了,你去帮一下别人吧,”严胜轻言细语地解释道,“他们想找人帮忙拍合照,但我拍不了。”




啊?


缘一瞟到陌生人手里的相机,他面色如常,实则尴尬到汗如雨下。


原来只是拍照啊?




缘一帮忙拍了几张照片后,把相机还给别人时,还收到了让他格外愧疚的道谢。




太失礼了。


缘一难得把脸憋得像番茄一样红,他感觉这辈子还没有那么丢人过。




一想到兄长遇上麻烦事就情绪失控了,太不成熟了,继国缘一。


他叹气,觉得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




缘一转身,便看见他的兄长正拿着两个冰淇淋、一动不动地坐得笔直。


严胜的双眼无法视物,但生得很漂亮,这也是当年母亲与医生都没有察觉出他眼睛有问题的原因。




因为眼盲,他不能到处乱走,所以经常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垂下眼眸时,睫毛像小圆扇一般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就像现在这样。




鬼迷心窍般,缘一轻手轻脚地靠过去,他停在严胜面前,低头数着对方的眼睫毛。


随后他稳住自己的呼吸,悄无声息地弯下腰。




树影婆娑,暖阳穿过叶缝打在那人白净的皮肤上,空气里弥漫着抹茶、柠檬、巧克力与酒的香甜气味。缘一眯着眼,心痒痒的,他像是被蛊惑一般侧过头,将自己的唇缓缓凑到严胜嘴边——




“缘一?”严胜忽然扬起头,他蹙着眉,对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呼唤道。




缘一迅速后退,冷汗浸湿后背,他为方才的冲动而感到心虚。


被哥哥那无光的眼神注视着,缘一觉得自己所有的龌蹉心思都无处遁形。




“冰淇淋滴下来了……我帮您擦一下。”


缘一嘴笨地搪塞着,他掏出手绢,用力擦了擦哥哥干净的衬衣。







04




缘一很快发觉,自己之前真的太悲观。严胜只不过是看不见而已,他依旧能像一个普通高中生那样获得最单纯的快乐。


说来可能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双胞胎第一次结伴来游乐园。




“我们现在正在‘咖啡杯’里,”缘一绞尽脑汁地形容道,“当然我不是指那种咖啡杯,只是这种旋转游戏,唔,会把设备设计成咖啡杯的样子。”


严胜坐在旋转杯里,他好奇地摸了摸腿下的坐垫。


“和我们家的茶杯差不多吗?”


“差不多,”咖啡杯开始打转转,缘一脸不红心不跳地瞎说道,“就是我们家茶杯的放大版。”


“简言之,我们就是茶叶,这是让人体验杯中茶叶旋转感的游戏?”严胜咋舌。


“您说的没错。”缘一点头赞赏道。


“……现代人可真古怪啊。”


“是啊。”




“兄长,请做好心理准备,”从杯子里跳出来,双胞胎立马转战下一个项目,“现在我会把你扶到‘马’上去。”


在动手动脚前,缘一先给严胜打了一剂预防针。


“啊……嗯,没问题,麻烦你了。”


耳边尽是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喧闹声,严胜手足无措地站立着,然后他就感觉缘一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腰部。严胜忍住跑路的欲望,任由弟弟把自己抱起来,放在一个高台上。


严胜推测这个“高台”离陆地有一定距离,他的脚尖都碰不到地面,悬空感让此刻身为人类的他有些许不安。




“兄长,”令人心安的是,缘一的声音立即从下方传来,“这个项目叫‘旋转木马’,和‘咖啡杯’很像,不过是叫人体验骑马的游戏。”


“这个是马吗?”


严胜来回摸了摸下边光滑的玩意,觉得怎么也不像皮毛的触感。




缘一被兄长可爱的反应弄得有点忍俊不禁,他假咳了一声,还是尽责地说明道:“只是做成马模样的复合材料而已。”


“是吗?”尽管很在意周围几乎都是小孩子欢笑的声音,但严胜知趣地什么也没问,只是握紧了身前的扶手,“和我的认知有出入,但我会尽力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放心,”缘一弯了弯嘴角,“如果真的摔下来了,我会接住您的。”


“……不要乱说话。”凭着对声音方位的判断,严胜弹了一下缘一的额头。


“我没有胡说。”缘一拉过严胜的手,大方地让哥哥抚摸自己的侧脸。


“哼。”


严胜嘴硬,但也没继续多扯。在旋转木马上转了几圈后,严胜伴着渐渐降低的音乐声,主动把手放在了缘一摊开的手心里。




于是缘一总算是能如愿以偿地牵着严胜逛游乐场了,他盯着贴在自己身旁的哥哥,高兴得快要冒出小花花。


“兄长想玩云霄飞车吗?就是那个载着人、在空中急速翻转拐弯的长车。”


“我没有问题,但我们的头发不会扫到后边游客的脸吗?”严胜用空闲的左手扯了扯自己的马尾辫。




缘一也抓了一下自己毛茸茸的头发,陷入了沉思。


“唔,那我们接下来……”


话只说了一半,严胜破天荒地打断了弟弟。


“说起来,这边的景色好吗?”严胜问。




缘一没懂对方为何突然问这个,不过他还是环顾四周,视线扫过不远处的喷泉和系满彩色气球的小车,以肯定的语气回答道:“不错。”


“那我们来拍照吧。”严胜撒开手,熟稔地从缘一衣兜里掏出手机。


“啊……拍照吗?”缘一困惑地从严胜手中接过自己的手机。




兄长为什么想要拍照?


按理说,他根本无法真正地了解“照片”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缘一不知不觉地捏紧了手机外壳。




“嗯,”严胜点头,他大概是想起了先前遇见的事情,“来游乐园不都会拍几张照片吗?”


“那好,”缘一用指甲使劲刺掌心肉,淡淡地说道,“我也去找个人来帮忙拍照吧。”




不要问原因。


尽可能地满足他。




最终,缘一戴上猫耳发箍,给严胜戴上兔耳发箍。兄弟两人站在开阔的地方,先是自拍了一下,又请路人帮忙拍了几张照片。


“照好了吗?”严胜摸着手机屏幕,自然只能碰到平滑的表面。


缘一垂眸看着照片中直视前方、唇角轻扬的哥哥,心情复杂地翕动嘴唇:


“……嗯。”




经过这个小插曲后,双胞胎继续在偌大的游乐场里闲逛,不知不觉溜达到了日暮时分。他们班在场内的餐厅内集合,这时缘一才从他人口中得知游乐园夜场会放烟花,别的同学都准备去挑个好位置观赏。


没必要吧。缘一刚开始这么思索着。今天也累了,干脆先和兄长回旅馆休息……




“去吧,难得来一次。”不料,对面的严胜秒答了缘一,甚至有点怂勇的意味。


缘一愣怔,手一抖,炖土豆从勺子里落了下去。




“兄长,”缘一尴尬地又舀了一个土豆,然后把担忧的目光投向对方,“没问题吗?”


严胜细嚼慢咽,矜持地吞下嘴里的牛肉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反正你会向我描述清楚的,不是吗?”


缘一喉咙一紧,感觉自己被土豆块给卡住了。他放下餐具,端起一边的橙汁猛灌了一口。


“听您的安排。”缘一清清嗓子,伪装成无事发生。




严胜指的“描述清楚”,实际上是兄弟俩一个持续了多年的小习惯。


由于严胜只能靠双眼以外的感官去接触世界,小时候的缘一便不厌其详地把事事物物都口述给他听。




“兄长,听到远处的响声了吗?”刚读幼稚园的小缘一带着眼盲的哥哥逛祭典,仰头看着照亮天空的焰火。


“听见了,”严胜停下咬苹果糖的动作,竖起耳朵倾听远边的响声,“像是炮弹的巨响。”




缘一抿嘴笑了一下,连忙向哥哥说明道:“那是烟花,兄长您以前没……咳,听说烟花最早也是用于军事,不过现在是供观赏用的。人们利用火药等将其放到天上,然后它会像火花一样炸开。烟花五彩缤纷,非常漂亮。”




缘一本来想问严胜上辈子有没有观赏过烟花,随即立刻记起这人沉心于剑术,八成还真没空去玩乐。更何况那个“继国家”家教严格刻板,长男也不识人间烟火。


严胜无言了一会,缘一开始担心自己的说法让兄长理解得很吃力。




“火焰与花?”小男孩呢喃道。


“是的。”缘一赶紧应道。




小严胜转着手里的苹果糖,他也面朝着天空,口中跳出了一个缘一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


“像你一样吗?”他平静地向幼弟发问。




天边,玫瑰色的烟花绽开,伴着令人心颤的声响,灼眼的火焰如同要吞噬云层一般四散开来,随后缓缓地坠落消逝。


缘一一时间失语,他望向身边的哥哥,火光正在那空茫的眼瞳中燃烧。


他当然知道哥哥在指什么,而那些剑技早已不存在于世间的任何地方,历史长河最终湮灭了和他们有关的全部。


缘一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他头一次为这件事而心痛。




“不……那与我并无相似之处。”他埋下头,难过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袖。


在夜空中盛开并转瞬即逝的……应该更像您才是。




回到现在,严胜搭着缘一的手,一脚跳进摩天轮的座舱中。在缘一也跟着上去后,工作人员把门从外边关上了。此刻夜已深,而精力满满的游客还不愿散去,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谈,继国兄弟的运气相当好——离游乐园放烟花的时间只差几分钟。


缘一迟疑了一秒,便径直迈过去,和严胜坐到了同一边。


严胜没有斥责弟弟,反而坦率地把手交给对方。




摩天轮带着乘客慢悠悠地转动,透过玻璃窗,缘一将下方星星点点的灯火收入眼底。两三分钟后,绚烂的烟花如约而至。


缘一那侧的位置视野更好,他轻轻掰开严胜的五指,伸出食指在对方手心里画着什么。




第一发烟花在夜空中盛开。


“樱花形状的,”缘一快速在严胜手心上画了一朵小小的樱花,“粉色的。”


“白与金相间的菊花。”他弯起右手食指,顺时针依次勾了几笔。


“鲜红色的……心形。”有点不好意思地在哥哥手掌上涂爱心。


“深紫与金橙,唔,应该是满天星吧。”指尖连续点了好几下。


“这次是金色的小熊。”缘一咯咯轻笑,画了一个q版的熊脑袋。




严胜每听到一声“嘭”,弟弟的声音便紧随其后。他回忆着前世所见过的颜色,再把那些颜色与缘一画给他的形状一一对应起来,就仿佛自己也目睹了这些美景似的。


后来,烟花间隙愈来愈短,缘一描述不过来了,他干脆就闭上眼,扣紧哥哥的手,与其一起聆听烟花绽放的声响。




严胜似乎知道缘一没有再观赏焰火表演了,回握了对方,并靠在他身上小憩。


缘一感觉到了兄长的亲近,心脏扑通扑通快活得不正常。今天的兄长与往日有点区别,比如说,更有人情味。




好像十八年来,没有什么时刻像现在这样浪漫。


该向兄长坦白吗?缘一紧张得冒汗。




前世面对鬼王时,继国缘一也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紧迫,但显然此刻的紧张与当时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摩天轮刚移过最高点,烟花倒映在玻璃窗上,座舱内一片静谧,缘一呼出一口气,脸颊微热。


“兄长,”他豁出去般地打开天窗说亮话,“从转生时起,我就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




这次不说,可能再也遇不到眼下的气氛了。


如果那样的话,自己或许会在余生后悔吧。


被兄长讨厌也没关系,至少不想要像上次那样,我们什么也没交谈就匆匆离别了。




严胜习惯性地扭头面对缘一,好像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一样。




“您……”


缘一背对着火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严胜。


“您愿意与我交往吗?”




在烟火将熄的瞬间,缘一收到了他期望了数年的答案。


他以为严胜会拒绝,或者至少是,反问一句“为什么”。可是他的兄长什么也没问,宛如一切都是顺水推舟。




严胜双手轻抚着缘一的脸庞,简简单单地回复了一个字——


“……好。”







05




人能转世,是一件幸事。


但若是还记得上辈子的种种细节,那便是倒了血霉了。


继国严胜估摸,自己可能倒了血霉。


他刚获得新生的时候,甚至没想到这是投胎转世。




继国严胜如同坠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永夜中,身体动弹不得。他记得自己死去了,记得自己在地狱里受刑,但无法记起是什么因素导致了现状。


严胜不由得揣测,自己这是被压在山下了吗?


直至哭闹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他感觉自己下身变得湿哒哒的,瞬间灵魂都被惊得抖了三下。


后来严胜想自己那时应该是尿床了,老脸都要羞红了。




等到严胜能够自由移动指头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悟到——我大概是转生到了和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只不过,老天剥夺了他的视觉。




眼睛有缺陷,或许也是对上辈子自己所作所为的惩罚吧。




即便如此,严胜依旧没有自暴自弃,虽然他对上辈子的事有点……但还是要尽力活在当下。


母亲的焦虑情绪也传给了严胜,他尽力在地上爬行着,撞到障碍物也没关系,总之先尝试以婴儿的体型习惯房子吧。




这个世界和他记忆中的继国家不同,貌似有很多新奇玩意。转世一年后的某个下午,母亲正在厨房劳作,严胜依旧不懈地探索着这间婴儿房。


不出所料——上辈子的六眼把他给惯坏了——如今的严胜完全分不清方向,额头狠狠地撞上了房间门。


小孩的身体笨拙且泪腺发达,严胜拼了老命才忍住了奶声奶气的哭腔。




糟糕透顶。严胜吸了吸鼻涕。自己真的好弱。


他不甘心地撑着门,卖力转回去,打算重新开始摸索——




猝不及防的,一个柔软的小身板从正面抱住了他。




严胜来不及为房间内还有他人一事而感到惊讶,对方乱糟糟的头发扎到了他的脸,那股熟悉感直接震住了严胜的心魄。


啊,是他。


绝对是他,错不了的。




脆弱的心脏第一次跳得如此猛烈,严胜呼吸困难,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后背。


严胜那时还没试过开口说话,他才刚满一岁,急什么?而且本身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内容。但此时此刻,他很急切地想让身为幼儿的自己发声。




“啊……咿啊……”


“咿呀……一……”


“缘……”严胜呼哧呼哧地吸气,用光所有气力呼喊那个纠缠了自己一生的名字,“……缘……一?”


小孩先是微弱地点了下头,然后也啊啊呀呀半天,才费力地答道:“兄……长……是我……”


无法看见容貌也无所谓,严胜比谁都清楚,自己身旁那软绵绵的小团子,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婴儿一年内睡眠的时间很多,因此他居然都没感觉到缘一的存在。


弟弟八成清醒时也不哭不闹,静得像是和空气融为了一体。看来哪怕是婴孩,神之子也是与众不同的。




什么啊,转世也和缘一是兄弟吗?竟然是这样的吗?


严胜瘪瘪嘴,不由得回忆起前世的他是如何地嫉妒着胞弟。




看反应,缘一也有前世记忆吧?却成天看着自己的哥哥像个傻子一样在地上乱爬,严胜应该生气才对吧?


而且他们之前的事情也没理清楚,再见时互相补一刀才正常不是吗?




而最后,严胜只是模仿着缘一的动作,用肉乎乎的手臂环住了弟弟。




太好了。继国严胜由衷地感谢着。


没有尸体,没有鲜血,也没有断笛。


他还活着,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


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06

 



严胜刚上小学的时候,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比如说他的帽子、铅笔与课本总会不翼而飞。


他摸着空荡荡的桌框,捕捉到班里那些淘气孩子的窃笑声,心下了然。

 



这天他正在家做作业,结果又找不到自己的橡皮了,刚想叹气时,不知何时回来的缘一就把他的橡皮递了过来。

 



“您把橡皮忘在课桌下了,我刚刚帮您取回来了,”缘一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冰凉凉的罐子贴在严胜的脸颊上,“另外,虽然非常让人遗憾,但是您把字写出格子了。”

 



不愿去特殊学校的严胜只能借助一些投机取巧的方式完成任务,他向来靠尺子来测量作业本格子的大概位置。今天心不在焉的,居然写歪了。


严胜脸一红,忙接过缘一拿过来的冰罐子,试图转移话题。

 



“这是什么?”严胜之前没碰过这东西,惊奇地把它捧在手里。


“是一种叫‘可乐’的饮品,被归为碳酸饮料,”缘一在严胜身边跪坐好,小心地将易拉罐的拉环拉开,“现代人将饮品装进这种铁皮罐子里,非常方便携带和饮用……您喝一点吧,我个人感觉味道挺新奇的。”

 



闻言,严胜小口地抿了一下,味蕾立即被那种清爽口感刺激到了。他像只被吓到竖毛的猫一样,半晌后才强作镇定地把易拉罐放在矮桌上。

 



“……确实是非常有创意的饮料。然后缘一,我要给你说件事。”


“是?”莫名被点名的缘一有点发愣。


“不要和小孩子计较,”分明自个也活在孩童的躯壳里,严胜像个老头子一样刻板严厉,他用橡皮敲击着桌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为什么出去。”

 



深知他哥看不见自己的小动作,缘一还是微妙地把视线挪到别处。


不,我没有计较什么。缘一暗暗狡辩道。我只是稍微恐吓了一下那些捣蛋鬼。

 



严胜宛如和缘一有心电感应般,从死寂的空气中读出了弟弟别扭的小情绪。严胜对缘一没辙,合上作业本并站了起来。


“算了,我现在暂时不想写作业了,我们去完成今天的‘任务’吧。”

 



除了学校作业,双生子也有独属二人的每日功课,母亲也默许了他们的行为——缘一会带着哥哥去“学习”这个世界。先从他们的家开始,客厅到厨房再到卫生间。

 



“那个是电视机,”才刚学会走路的缘一迫不及待地和哥哥探索屋子,“很神奇,有人在里边跳舞。”


“这个是电冰箱,您可以伸手感受一下。里边温度很低,可以来保存食物。”


“厨房有很多刀具,还有会喷火的炉子,等我们长大一点再进去吧。”


“母亲的手机……还是不要乱碰比较好。”

 



熟悉完家里的各个房间和家具后,缘一与严胜会手拉着手出门,一点一点走完附近的小路。

 



“前边有个电线杆,要避开……唔,电线杆是支撑导线的柱子,导线可以给人们运输电力。”


“到这里后向右转,再走差不多一百二十步就到我们学校了。”


“那边是我们同班同学的家,对不起,我也忘了他叫什么了。”


“这是邻居家的柴犬,名字是桃太郎。”

 



最后,他们会到达一家便利店。店员已经习惯了双胞胎的光顾,无论谁看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立在货架前,都会觉得他们嘀嘀咕咕的模样有几分可爱,殊不知那是两个古代人在拼命学习新事物。


两人站在琳琅满目的商品前,缘一将东西取下来,不知疲惫地向严胜讲述它们各自的用途。

 



“泡面,”缘一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泡面桶,“冲入热水,好像是三分钟就可以吃了。了不起的产品。”


“那边货架上放着杂志,类型很多。想看的话,我读给您听。”


“小孩子的零嘴,和我们那个年代相比,有好多新花样……买一包薯片吧。”


“兄长想尝试一下泡泡糖吗?”

 



和前世不同,在现代重生的他们好像倒置过来了一般。弟弟哪怕唇焦口燥也唠叨个不停,哥哥一声不吭,任由弟弟牵着到处乱跑。


继国兄弟的“探险活动”持续多年,直到他们都清楚家电的用法,直到严胜可以独自在周边走动,直到两人都习惯了现代的生活。

 



他们读高中时,家里发生了巨变。


可以说双胞胎是由母亲一人带大的,可女人身体不好,最终还是没能撑到他们上大学的时候。自母亲病逝后,双子与父亲的关系也没有变亲密。两人没有选择回继国本家,而是搬到了离学校较近的出租屋里,靠着奖学金和缘一的打工钱,相依为命过日子。


时间转瞬即逝,两人很快就迎来了升学的关键时刻。

 



清晨,缘一对着母亲的相片双膝跪地,他合掌默念着一些事情。

 



今日也很感谢您对我们的养育之恩。


之前我向兄长表白了,我知道背德的感情是不被承认的,但我也认真思考多年。希望您能原谅我。


愿您那边一切安好。

 



感觉严胜快要起床了,缘一起身走向厨房。


今天早上做味增汤与鱼,得先把兄长那份的鱼刺给剔了。

 






07

 



假期结束后,学生们再次投入紧张的复习中。


在游乐园确定下来的情侣关系并没有给兄弟两人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比起恋爱对象,他们更像是在一起备考的战友。

 



除了教学以外,教师也尽力为高三生提供帮助,比方说一对一的升学辅导。


严胜几乎是屁股刚挨到板凳,对面的老师便先客套赞赏了一番他的学习态度,接着,老师就委婉地劝他考虑选择音律或者心理咨询方面的专业。


严胜礼貌地否定了班主任的建议,他一心只想学编程。

 



倒不是严胜对电脑有什么特殊兴趣,只是因为缘一曾说他在那方面很有天赋。

 

骗鬼呢,严胜心里实际清楚,他和那个古怪的方盒子八字不合。可他就忍不住去相信缘一。

 



严胜在初中第一次接触键盘时,简直被人类的进步给惊呆了。他竭尽全力去理解身边缘一的话,然后试着往电脑的文档上敲出他俩的名字。


他们家用的不是盲人专用的电脑,而是最常见不过的台式电脑。可想而知,严胜头一次打出的文字是多么的惨烈。

 



严胜自己也明白状况肯定很糟糕,局促不安地抿抿嘴,真是丢脸丢到外太空去了。


而缘一仅是盯着电脑屏幕沉默了一会,便绕到了严胜身后。

 



几秒后,严胜感觉自己背靠上了缘一的胸膛。缘一从后方圈住严胜,手把手地教哥哥敲字。

 



“兄长做得很好,只是有点小错误,”缘一的双手盖在严胜的手上,他细心教导着严胜通过键盘打字,“请跟着我一起移动手指。”

 

那时缘一的呼吸全喷在严胜耳朵边上,双胞胎的哥哥心跳加速,似乎有一点喜欢上那个硬邦邦的方盒子了。

 



兄弟午休时在天台吃便当,严胜趁机把自己想在大学专门学编程的想法告诉了缘一,缘一表示了认可。在问到缘一想学什么后,这人又犹豫不决了。

 



“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缘一脱口答道,“但还是想和兄长去同一所大学吧。”


“同一所?”严胜挑眉,“按你的资质,去最好的学府也不为过吧?”


“兄长说笑了,”缘一笑得很勉强,筷子戳着饭盒里的肉丸,“我上辈子在剑术上有些才华,目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而已。”


“哦,是吗?”严胜敷衍着,往嘴里塞白米饭。

 



“兄长?我是认真的。”


“嗯,我也是认真的。”


“把肉丸给您吃,”缘一把饭盒里的肉夹到了严胜筷子旁,“兄长别气了。”


“哼……我没有生气。”


“嗯嗯。”缘一笑着用肩膀贴了贴严胜,接着飞速地偷亲了他一口。

 



这样的升学日常是挺好,大家都是寻常的学生,都为后边的大考而拼命啃书。


如果之后的那个晚上,严胜没有因口渴而起床喝水的话,他对此不会有半分怀疑。

 



这天是周五,双胞胎在一起学习到很晚才入睡。严胜本来都躺在床上浅眠了一会,嗓子突然干得厉害。没有办法,严胜只得摸下床找水喝。

 

严胜幸运地在茶几上找到了一杯凉水,凉水润过喉咙使他感觉舒服多了。严胜正准备放下水杯,回去继续睡觉,不料听到厨房传来了缘一的讲话声。

 



他们餐桌旁放在一台座机,缘一大概正在与某人通电话。


是谁呢?严胜狐疑。大半夜的还打电话到别人家来。

 



偷听弟弟的电话是不对的,可严胜这天就跟着被下了药一样,鬼迷心窍地靠了过去。


严胜蹑手蹑脚地凑到厨房门前,他推测缘一应该正背对着自己。

 



“老师,现在已经很晚了,”这时缘一也没想到会被偷听,直接道出了谈话对象的身份,“而且我今天也向您解释过了……”


“不,和他没有关系。”


缘一的指关节略微焦躁地叩击桌面,他叹息着说道:


“老师,我觉得自己真的没必要报考东大……”

 



超出自己想象的,严胜听到那话后,内心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


不如说,早就有那种预感吧。


只是他的身体在为莫名的感情而颤抖,差点失手将水杯摔得粉碎。

 



严胜没有听到缘一后边在说什么了,他觉得十八年的快乐日子,已经足够多了。

 



不止是视觉,把他的听觉也收走吧,触感也不必施舍给他了,什么也不需要,连“继国严胜”这人的存在都可以抹消掉。


或者随便什么都好,把他赶到别的地方去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留在继国缘一身边了。

 



双生子看似只隔了几米远,但那统统都是假象。


和上辈子有什么区别呢?不还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吗?

 



“你去啊。”内心挣扎了许久,严胜蹲下去把水杯放在脚边,他按住发疼的心脏,又扶着门框站起来,背脊挺得笔直。


对着眼前的空茫,严胜歇斯底里地发问道:“东京有什么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拒绝?”

 



缘一霎时被吓得头皮发紧,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赶紧心慌地把座机的话筒捂起来。

 



兄长在我身后站了多久?他听到了些什么?我该找什么借口?用什么话蒙骗过去?


……别想着去骗他,继国缘一!兄长只是双目看不见,而不是脑子有问题!

 



“您……”神之子嗫嚅着,头一次用那么卑微的祈求语气,求着哥哥冷静下来,“拜托,请听我解释……我不会有半点隐瞒,请您信我。”

 



然而继国严胜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那样冷静。


墙上时钟的指针在咔哒咔哒地推移着,两人间的时空却如结冰般凝固了。

 



在夺门而出前,严胜只留了一句话给弟弟:

“哪怕存在转世……人生也只有一次。”

 



而你又被我耽搁了。







08

 



东京大学,那是多少学子梦想前往的地方。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缘一有那个实力,可他还是从容地拒绝掉了。


就为了和他哥去一所平凡到不入流的大学。

 



穿着睡衣的严胜踉踉跄跄地冲下楼梯,几次都差点摔跟头,甚至是拖鞋都跑落了一只。他气喘吁吁地立在公寓楼前,琢磨着自己该往哪里跑。趁着缘一结束掉那通电话前,严胜想要逃到一个弟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


反正他不想待在家里了,一分一秒也不想。

 



不能往学校的方向走。严胜靠着墙面奔跑——由于眼睛问题,他这辈子还没有像这样拼命跑过——碰到陌生砖瓦的手正在微微发颤。

 



不要停下来。不要害怕。不要被任何人可怜。


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继国缘一同情。

 



严胜咬咬牙,搅成一团的脑浆让他不太清醒,冲得太快太急了。等到他听见侧边传来机车咆哮的声音,迟钝而疲惫的身体已经来不及后退——

 

转眼间,一只手猛地把严胜往后拽,严胜立马感觉自己扑到了某人的身体上,然后两人一齐摔向地面。

 



“不看路吗?眼瞎吧!”改装摩托车在地面留下狰狞的轮胎印,坐在上边的男人嚣张地吼叫道。

 



接着摩托车以堪比闪电的速度疾驰而过,缘一睨了一眼机车尾灯,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喘气。他将严胜死死地搂住,并认真思考《道路交通法》能不能制裁方才那个不要命的暴走族。


不过报不报警是之后的事,缘一现在有更恼火的问题要解决。

 



“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


经过方才那下,缘一的心脏几乎是要冲出嗓子眼。自己左胸腔的位置像发疯一样跳动着,他不信严胜没听见。


严胜蜷缩在缘一怀中,他像鸵鸟一样把脸埋在别人的颈间,一字不吭。

 



“好,”缘一见状也发火了,他没好气地说道,“那我换个问题。”

 



“您为什么……不能珍惜自己?”


缘一看着他狼狈的哥哥——头发凌乱、拖鞋少了一只,裸足上边被划开了口子。

 



“您到底想赢过什么?”他忍住内心的苦楚,戳开那块陈旧的伤疤,“是我吗?还是您自己臆想出来的完人?”

 



严胜被这话挑衅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好牙直接咬上了缘一的肩膀。


缘一吃疼,却没有改口的打算。

 



缘一反省过,多年前的自己确实太爱说漂亮话了。


“我们都是人类历史的过客而已”“等待人生落幕便可”……如果知道兄长听到那些话后会有多么痛苦,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胡扯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缘一同样也气恼着,因为严胜从来都无视了自身的长处。

 



眼盲的学生能跟上普通高校的课程,而且名列前茅,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您怎么会不知道?


我们费了多少精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普通人而言、最简单不过的事,无数次走过同样的街道,慢慢让生活步入正轨。您为什么要忽视自己的努力?


……您怎么会不清楚,在上一世,有多少队员艳羡那高洁冷傲的月呼?


为何您看到了那么多,却唯独无法正视自己?

 



“我只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严胜突兀地开口,打断了缘一的思绪。

 



“您说什么?”缘一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夜色笼罩下的路口,严胜举起拳头,本来想要锤弟弟一拳,结果他还是心软了。拳头慢慢松开,搭在缘一身上。

 



“继国缘一,你到底明不明白?”


严胜拉扯着缘一的衣领,无力地垂下了头颅。




“缘一,我……”悲凉的情感冲破那嘶哑而脆弱的咽喉,“我已经快要忘记你的模样了……”

 



在那漫长的四百年间,黑死牟一刻也未曾遗忘那张面孔,没能忘记那抹淡然的笑容。


可作为人类的继国严胜,只过了短短的十八年,他现在已记不清弟弟的相貌了。

 



严胜几岁时就发觉这个问题了,按理说他不会记不起缘一上辈子幼年时的样子……可他的记忆蒙了面纱似的,严胜怎么也想象不出弟弟的脸。


于是严胜惶恐着,一遍又一遍地试图用手指描摹弟弟的脸,想要把对方的容貌再度刻入灵魂里。


他失败了。


记忆如退潮的水,逐渐远去,并再也不会回涨,而是在不经意间干涸。

 



你算什么啊?一个脸都没有的人,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啊……我在拖你的后腿啊!

 



继国严胜呜咽着,跟着一匹受伤的野兽般,只会独自舔舐着伤口。


而他旁边的人,只是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

 



“忘记我的相貌也没关系,您随便给我安一个脑袋吧,”缘一歪头想了想,“狗的脑袋也行,狐狸的也行,熊脑袋也没问题,兄长喜欢就好。”


“别乱说,”眼泪在严胜眼睛里打转儿,他气哄哄地吐槽,“我可不想要一头熊来做我弟弟。”

 



缘一爱怜地理了理严胜的乱发,其实见到严胜要哭了,自个也想流泪,但他仍然笑言:“兄长消气了?”


“才没有。”


“是我隐瞒在先,我道歉,但兄长也对我抱有不小的误解。”

 



缘一扶着严胜站起来,他瞥了一眼严胜被冻红的脚趾,不舍得让人光脚站在外边。

 

“您说人生只有一次,”于是缘一一手抱住严胜的膝盖窝,一手环着他的腰,轻松地把人给扛起来,“而我这次就想和您一起度过。交往的事情,我非常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东大的确很好,错过了的话,或许后半生都会抱憾吧……可我人生的意义不在那里。”

 



缘一轻拍着严胜的背脊,道:


“而就在这里。”

 



说完了帅气的话,缘一扛着哥哥往回家的方向走。他宛如死要面子的毛头小子,鼻翼扇动,偷偷摸摸地用袖口快速抹掉眼角的泪花。







09




不对,缘一,你说的不对。


多年前的我争强好胜,但那种心情已经被现代平静的生活冲淡许多了。


隐藏在自尊后边的不是好胜心,而是自卑感啊。




我没想过要做天下第一的武士,只是想昂首挺胸地与你并肩而行。人们提起日呼时,不会觉得他的哥哥是个懦弱无能的鼠辈。


他应当与自己的弟弟同样优秀。


可我不是。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努力,凡人能做的一切我都试过了,我仍然无法像你那样耀眼。


后边在鬼杀队的每一天皆是煎熬,生命步入倒计时,你离我又是那么遥远。


周身的空气是多么充足啊,但我近乎要窒息了。


继国严胜所拥有的一切都在宁静表象下崩坏,只有嫉妒的火焰愈加旺盛,日以继夜地灼烧着五脏六腑。




你的哥哥并不像你那样温柔强大,上一世苟且偷生,明明想着追随太阳,却又窝囊地藏进黑夜里。我们并不是彼此的镜像,兴许就像是你对我提过的那种曲面镜吧,我只是你扭曲的影子而已。




“求求你去死吧,求求你不要降临到这个世上。”


不是那样的,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我是希望自己没有出生在这个世上啊。




而现在,卑劣的我又转生了。


我试着不去为难平庸的自己,试着去回应你的期待。




我对出去玩乐一事毫无兴趣,但你会高兴。


吃什么都没关系,但你喜欢泡在厨房里为我准备餐点。


照相是没有意义的,但可以让看到相片的你感到一丝慰藉。




别哭,弟弟。


我这辈子真心没想让你难过。




为何要哭泣,为何要用那么难过的语气说话?


你为什么总要把爱意送给我这种毫无价值的男人呢?




我想不通。


结果这一次,你还是让我觉得捉摸不透啊,缘一。







10




原本就学习到很晚,结果又闹了这么一出,现在都凌晨过了。


缘一把严胜抱回床上,帮他擦了脚。等到处理好伤口后,缘一正要关灯,严胜捉住了他的衣角。




“你想要吗?”严胜哑巴了半天,谁知此刻一语惊人。


“……兄长?”拿着酒精与棉签的缘一一脸懵逼。


“我们是情侣关系吧?”严胜用脚踢了踢自己的木头弟弟,“你难道只满足于单纯的亲吻与拥抱吗?”


“兄长,您刚才还……我不想乘人之危。”缘一吞吞吐吐,连忙红着脸退后三步。




缘一的反应令严胜叹了口气。


“你误会了,缘一,这不是乘人之危。”


“是我有求于你。”




“我看不见你的样子,”严胜坐在床边,有点难为情地板着手指,“所以会通过别的方式去感受你的存在,声音,体温……”


他豁出去了,直言道: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那今晚能在我房间睡觉吗?至少我想离你近一点。”




沉寂。




“我、我明白了,”严胜终究还是得到了缘一的肯定答复,双胞胎弟弟慌得如同自己要被吃掉了,“让我稍微准备一下可以吗?”




说是准备,缘一也不过是拿来了纸巾,橄榄油以及护肤霜。


严胜闻到护肤霜的气味时怒到差点背过气,他毫不客气地对弟弟讲道,与其使用这些玩意,他宁愿对方直接上。




缘一被哥哥吼到缩脖子——好吧,都听您的。


然后在哥哥的指示下,缘一谨慎地解开严胜的睡衣衣扣,开始进入状态。




严胜抱住缘一的脖子,鼻尖贪婪地闻着水果沐浴露的香味。分明是同一款沐浴露与香波,缘一与他的感觉也是截然不同的。


缺少视觉的他难以掌握主动权,便放松身体方便缘一动作。




缘一的动作很轻柔,跟着在对待什么易碎品似的。严胜起初对此颇有微词,但很快就被弄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贝壳,身处于昏暗的海底,被人的花言巧语哄骗了,心甘情愿地向骗子展示自己柔软的内里。




可恶的缘一。严胜憋屈地含泪抱怨到。不是不情愿来着吗?那就不要死钳住我啊。




扑腾累了,就靠在缘一身上;被弄疼了,就啃啃缘一的嘴巴。


床单窸窣,眼睛捕捉不到光,可那些声音足够严胜脑子发晕了。




在困死之前,严胜深深地感受到了无力,他觉得自己血亏。






11




严胜那晚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自打看不见后,他的梦减少了许多,其中也少有熟悉的对象。


而这次他在梦里看见了一个小孩。




四周黑不溜秋的,严胜却能看清男孩的模样。男孩穿着朴素,乱蓬蓬的头发随意披散着,豆大的泪水不断地被挤出眼眶,又被孩子迅速用小肉手抹掉。


那孩子可吵了,一直站在原地抽噎个不停,耳饰与肩膀都一颤一颤的,小脸也哭得跟着花猫似的。




双眼红肿、哭到断气了还不收,这破小孩当眼泪不值钱吗?


严胜被哭声弄得心悸,只能认命地靠过去问他怎么了。




男孩委屈到鼻子冒泡,他断断续续地说自己没有家了,更重要的是和哥哥走散了。




“那我带你去找他,”严胜皱眉,拍了拍孩子的鸟窝脑袋,“不要哭了。”




听到这话,小男孩收敛了泣音,像小鸡啄米似得使劲儿点头。


严胜被逗乐了,便让男孩跟着自己走。




周遭都是一致的景色,黑成一片,严胜也不晓得哪个方向是对的。不过,前进也好,后退也行,向左与向右的区别真的不大,人是只要行动就会进步的生物。


孩子似乎是因为先前哭累了,稍微走在严胜后边,小手险险地抓住严胜的小拇指。




严胜身心俱疲,内心略微挣扎过后,他蹲了下来。


“上来吧,”严胜没回头,“我背你。”




“……我会不会太重。”小孩趴在严胜背上,双臂弱弱地环着严胜的脖子。


“还好,你个小孩能有多重?”严胜还特意把孩子的身体往上提了提。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




严胜继续往看不到尽头的方向前行着,孩子只老实了一会,又开始自顾自地诉说道:


“我……从出生起就一直在给别人添麻烦。”


“父亲不喜欢我,母亲也只能成天为我祈求神明。因为我贪玩,还害得哥哥被打。”


“我很无能,”眼泪再次在兔子般的红眼睛里打转,“亲人和朋友都离开我了……我什么都没守护住。”




“这不怪你。”严胜平淡地陈述道。




孩子不信,继续自责地说下去:


“我一个人走了好远的路,总是一个人,一个人……”


“一味地挥剑,我真的累了。”


“但至少,我以为我能救赎哥哥。”




他把脸埋进严胜的颈窝里,凉丝丝的泪珠掉进了严胜的衣领中。




“对不起,哥哥。”


男孩强忍着,可几十年的悲恸宛如一齐涌出了那具小小的躯体,他嘴角下撇,眼泪如雨水般打湿严胜后颈。


“最后一刻,我连结束您的痛苦都没能做到啊……”




“……这不怪你。”严胜没有任何话语能够回应那份悲伤,只能重复一遍先前的话。


“骗人,”小孩缩了缩腿,他摇头,哭得更凶,“哥哥骗人。”




毛孩子的头发扫得严胜脸颊很痒,但严胜一句怨言都没有。他不顾湿透了的衣领,双手依然把孩子的腿抱得稳稳的。




“不要再流泪了。”严胜道。




在两人的正前方,原本空空如也的黑色世界中,忽然多了一点亮光。瞬息之间,那个微小的光点飞速变大,驱散黑暗,渐渐变得光芒万丈。


严胜回头,面带着轻松的笑容。




“你早就救赎我了,缘一。”




“诶……”


孩子的话还未能问完,自己就被前方那道明亮的光惊到忘记了呼吸。




在光芒的照射下,所有的眼泪都那般剔透晶莹,纯粹得如同他们献给彼此的、美到无与伦比的两颗真心。


“走吧。”


行走在光明中,他们两人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严胜最后释然地讲道:


“我找到你了。”







12




这是这属于他们的奇迹。


就算折腾了一晚上,严胜的生物钟依旧没有罢工。


早晨六点五十分,他从缘一的臂弯里醒来。


风声、犬吠、人声,还有那束照进屋子的、微弱而美好的阳光。




严胜费力地将眼睛拉开一条细缝,旋即又讶然地睁开了双目。


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最后他还是把视线定在旁边胞弟的身上。




严胜的两手又本能地触碰上弟弟的脸,他撩开缘一的长发,抚摸着缘一的眉峰,然后大拇指往下轻碰眼皮,捏捏那高挺的鼻梁,揉了两下别人红润的脸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唇瓣,最后摁着下唇凹下去的软肉。


缘一早被严胜不安分的双手给弄醒了,他也慢悠悠地撑开了眼皮。




缘一也道不明,分明严胜只是像平常那样摸着自己的脸而已,可对于兄长的变化,他就是清楚,心电感应、精神共鸣……随便什么吧。


发生在严胜身上的奇迹,缘一无法知晓其原因,医学也无法解释,答案或许只有神明知道。




“您能看见了?”缘一口上这么疑问着,语气却非常笃定。


严胜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补充道:“稍微能看清一些轮廓了。”


“是吗……”缘一微微一笑,将被子往上边提了提,“今天是周六,再睡一会吧。”


“赖床可不是好习惯。”严胜佯装教训弟弟,实则乖乖侧躺好,让缘一帮自己掖被角。


“一会就好,”缘一亲了亲严胜的额头,“拜托兄长了。”




早晨初阳的金光正一点点地融进这间小屋里,城市苏醒的声响兀的远去,严胜觉得全身暖烘烘的,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往缘一的怀里钻。




“……嗯。”


他闻着太阳的气息,安心地沉入回笼觉。







13




小时候,缘一喜欢拉着严胜在外边散步,他会给严胜口述许多东西,譬如振翅蝴蝶的颜色、可爱的儿童跷跷板还有街边盛开的樱花。


严胜嘴上不说,实际却和弟弟同样欢喜。


他盼望着缘一再多说一点,他们再走远一点,去见识更多的景色。




怎么会看不见呢?


只要弟弟肯同他讲,做哥哥的一定能用心感受到。




两个小孩握紧对方的手,都希望他们脚下的路永远不会迎来终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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